[2016.09.13]我阿嬤楊羅足老太太,生在民國10年,活了將近一世紀,向來我愛說他是前清的古人(笑),小學前的童年生活我在阿嬤家與外婆家輪流度過,可說是兩個阿嬤手把手帶大的,我老在娃娃車來之前,突然想到作業還沒寫,爸媽之前肯定挨揍,不過阿嬤根本不管我,庭前院後做不完的活,一下雞舍撿蛋、一下菜園施肥、一下林子裡撿柴,阿嬤好忙耶。
在據說人格養成至關重要的童蒙時代,我便是這樣在自然中自由自在的長成,便是此刻,我仍不懂為何女孩子們到哪都要結伴,之於我,真正輕鬆狀態是獨處,因我是打小與自己過家家酒的孩子,阿嬤看楊麗花歌仔戲,我端著豬油拌飯加一顆荷包蛋,拖一小凳,坐在廊下一邊看望星星月亮一邊扒飯,我是和埕前老芒果樹一起長大的鄉下孩子,我只有一個管理員:阿嬤。
由於阿嬤不識字,所以也不在意我拿了原子筆在三伯的錦繡河山系列精裝書上胡畫一堆重點,也所以本人「自己聯絡簿自己簽」的歷史可追溯到小學前,但阿嬤腦袋清楚到惱人,彼時村內還有些菜販肉販開著小車挨家賣,一秤斤兩,阿嬤那是秒算結的帳,另外像前年烘了幾斤龍眼乾、去年某某人訂多少芒果、養了幾隻公雞母雞幾時下多少蛋何時可以殺來吃,凡此種種從沒有一個馬虎。我也沒少故意煩阿嬤,
「阿嬤,青菜五斤一百元,一斤多少錢?」
『二十元啦』非常不耐煩。
吃辦桌啦、進香團啦、去遊覽啦、幼稚園第一次出國啦都是跟阿嬤一起,筵席間阿嬤總是逢人誇「我這個查某孫就是乖,從頭吃到尾」,過年紅包錢我也跟男孩子們一樣多,只是等我真正的考了一個狀元,阿嬤卻活在恍惚之境了,常喚阿公緊來接他,此前一年阿嬤身體剛走下坡,曾到台北暫居吾厝一陣,我大學剛畢業待業中,空檔中恰承了些照顧的活,如同阿嬤沒少洗過我尿床的褲,多年以後我也為病榻中的阿嬤換尿布,那便是我對死亡與衰老真正感到恐懼的開始。
阿嬤就是楊家的易家蘭,凡人皆不脫皮肉愛欲轉眼湮沒離散的注定,家族亦然,百年孤寂總讓我心顫啊,阿嬤的衰老就像引信,媒介我思考死亡,一次又一次的。前幾日燒紙厝各式金銀財寶給阿嬤,臨走那一地的厚厚的灰,彷彿為了此刻我早已練習過無數回才得直視一眼,我的感傷不在職業孝女麥克風的嚎哭中,也不在法師祝禱引領的答應中,盡在不能言說幽微處。
但我相信阿嬤是輕鬆了,阿嬤生前清醒渙散間有,不變的是常念著阿公,阿公在我阿爸還是少年家的時候就去了,當了半輩子的寡婦,一個女人生養十個孩子操持養家多麽不易?我信她這一走是真正離苦得樂了,然而今天有一刻我強忍著眼淚,下午到刻章行取件,老闆娘對我說『小姐你一定是南部人,聽你的台語就是蘇胡!』我說「對啊,細漢時準甲阿嬤住作伙,自細漢甲長輩攏恭台語~。」
一個轉身卻想到「可是阿嬤已經不在了」,彷彿此刻才真正認識到阿嬤真的走了,瞻仰遺容沒覺得阿嬤死了,告別式沒、封棺時沒、送火化那一程沒,那一地紙錢的灰沒,庭前馬拉松法事沒,眾兒孫的跪爬眼淚中沒,卻至今天一刻,我清楚感覺世上真真正正少了一件令我非常驕傲的事,錯愕與哀傷交織瞬間竟感到無立足之地,我無法解釋生命怎麼會是這樣子,我無法解釋我為什麼是我,太虛幻了無法直擊面對。
可是這幾日我明明不時跟阿嬤說話,我對無盡的法事中祈求總是後代子孫什麼平安健康大賺錢的部分無法理解,死了還操心兒孫事這算哪門子解脫(苦笑),我告訴阿嬤,阿嬤你安心的去吧,不要操心我們這一掛人了,好壞攏是各人命。
但最後把阿嬤送進他的新房子小塔位,我卻許了一個俗氣的願,我說「阿嬤,剛剛法師念到子孫代代出狀元,我,阿如(瑜的台語音),就是你的狀元孫,哩那歡喜,去做神仙唔通甲我放忘記,保庇我大發展喔」最後我還是有求於阿嬤,那路上沒想通我怎麼會神來這麼俗的一筆,此刻我卻知道了,如同跟阿嬤講的語言是身體裡的靈魂,跟阿嬤許的願是邀請他未來與我同在。
我時常想起小時候跟阿嬤睡一起,聽著後院竹林婆娑的沙沙聲,電風扇咿咿啊啊的擺頭送風,褪色的暗紅色廉價窗簾綴著不知名的小花,那是不可言、無法喻的我的一整個童年,阿嬤的豬油拌飯、土雞蛋是世界上最好的滋味,阿嬤的明星花露水和扁梳不像外婆堪稱繽紛的衣櫃啟蒙我審美,但房裡阿嬤梳髮對坐的小矮桌有樸實的生活味,離開那一天我想,也許我未來的家能放著這桌,可以跟我的小孩介紹我的阿嬤。
我雖是鄉間兀自長成的野味,心裡倒敬畏著管理員阿嬤三分,大概許老師都不知道我不喝的飲料就是果汁牛奶,童年喝了太多至今恨那怪異粉味,幼時父母離家,為我好永遠備著奶粉讓當睡前飲料喝,我說了無數次不要水果口味的,不知中間生有什麼誤會,最後必然又是!我總是各種推託假睡閃躲,缺乏勇氣說一聲「阿嬤我不要喝水果牛奶」,深怕招來勤儉管理員一番痛斥(苦笑)。
「恐怕阿嬤死前還當我愛水果牛奶」綿綿無絕頌經聲我想著,
「那阿嬤,現在跟你坦白講,我根本不喜歡水果牛奶。」總算,了了一樁長年心事啊(笑)。
便以此篇獻給我的阿嬤楊老太太,原台南東山人,本性羅,單名足,人如其名,終生勤懇自勉、進退有節,九十又六夢中辭世,壽終內寢福壽雙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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