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1】十月二十六日,我在外公的葬禮上睡著了。
那是無數個跪爬、叩拜、嚎哭、奉有大豬頭跟罐頭塔的傳統葬禮,秋高氣爽,我很慶幸,罐頭塔並沒有爆炸。在禮儀公司的調度之下,所披之麻、所戴之孝全部規格化,當死,葬之以禮交摻了資本主義,原本的繁瑣便有了秩序,但是秩序,一個不小心,就剩行禮如儀了。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阿公想要的葬禮,我阿公是一個從不說不的老好人,但那身散發著詭異寶藍之光的壽服,恐怕也讓他很為難,長輩很介意阿公的頭是否擺正,據說對後嗣發展影響甚鉅,媽跟阿姨在流淚,弟在放空,而我看著棺內擺放的舊鞋,想起舊照片。每一房皆不忘上前端詳阿公的儀容,在大家都同意頭真的很正的時候,就能為阿公蓋蓮花被了,我把空隙塞滿,阿公才不會因此著涼,我不知道棺下的大電扇吹了他老人家多久,一夜?
阿公,人活著就有很多,嗯,很多很多的痛苦和無奈,快去享樂吧,謝謝你,祝福你,我也好不容易進入了感傷的小世界,我的父親,在此時,忽然迸出一句『蓋上以後就永遠看不到了』,然後嚎啕大哭不能自己。
等一下,預計會崩潰痛哭的人,應該是你太太,我媽媽吧?
這一個突如其來,真是讓我如釋重負了起來,有太多人要感謝了,這一次不謝天,特別感謝老莊,我的守護神就是老子與莊子了吧,在死亡這樣嚴肅哀傷的場合裡,得一絲歡喜真叫人感動,禮儀師又來了,再三叮嚀等一下他念什麼,我們都要大聲的和著『有喔』,結果,除了請阿公安心的走,每一句都是祈求我們這些人的功名富貴,在世操煩還不夠,死了還要負責後代子孫出狀元大富貴,簡直不得安寧,放開我阿公!!
終於我也累了,在家祭上,在司儀故作哀傷的祭文中,在秋日暖陽伴送微風中,在我不明白一個鄉下老人家死去為何會有王院長的輓聯中,打了個瞌睡,睡的香香的,醒來之後,我覺得自己好比竹林七賢。對民眾及對我來說,這比喻都是很貼切的,可我們談的將會是兩件事。
喪禮統一了情緒,此時哀傷是最恰當的,
喪禮統一了情緒的表達方式,不能不流淚,
哀傷與眼淚便統一了死亡的意義,那是陰性的、消逝的、不圓滿的、無奈的。
此般傳統,此般儀式,意義何在?先是讓人以為這是個悲劇,再教你以自苦的方式宣洩情緒,因為所有的現代的一切主義介入,情緒成為流程要件、有程度之別,哭要悲,應答要宏亮,儀式既作為一種場合,便有往來社交之義,那麼,也免不了要考量閱聽人感受吧?我倒不如沉沉睡去了吧。
弄個歌舞團唱跳多好?阿公生前愛聽拉滴歐。
等待火化,媽掏出一條項鍊,說是阿公送她的,我口袋摸出一張阿公的大頭照,說妳要的話送給妳吧。大家驚訝我怎有這一張照,原是阿公出殯前,獨自到阿公住的邊厝待了一陣,除了幾張家具,便是一屋子空蕩惆悵,到阿公的房裡,忍不住想像夜裡他的樣子,因為怕冷,所以一定裹了好厚的被,生性不愛麻煩人,阿公會不會也忍耐著不舒服呢?為什麼鼻酸呢。
我打開每個抽屜,每個抽屜都是空的,卻有一個,鋪著民國七十九年五月的泛黃報紙,飄出特老舊的霉味,裏頭有發爛的肥皂與我小時候玩家家酒的鍋蓋,發現了民國八十五年阿公的扣繳憑單,彼時阿公月薪五萬多元,為著自己的大兒子不成材,阿公省吃儉用的拉拔大了我兩個表哥,紙緣都給蟲蛀爛了,彷彿有一根蠟燭叫做阿公,燒啊燒來到了盡頭。那之中還有一本紅色小相本,沒有相片卻有一些小紙條,看著阿公歪斜的字跡,那記錄著什麼,故人與故事嗎?謝謝你們,在角落之中,靜靜地陪著阿公度過我們不在他身邊的夜,謝謝你們。
帶不帶那小相本回家呢,掙扎許久,說好了塵歸塵、土歸土,還是留下吧,闔上小相簿,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的滾落,封底六個金色小字:「珍惜美好人生」。帶上抽屜那一秒,瞥見櫃子夾縫中,一張阿公的大頭照片。取之置於胸前口袋,就是我把阿公,放在心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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